莲去来

更隔蓬山一万重

金阁

按父亲讲述,人世间再没有比金阁更美的东西了。同时,我内心里从金阁这个字面及其音韵所描绘出的金阁,是无与伦比的。

就这样,金阁处处皆是,而在现实里却看不见。

尽管我表面很贫穷,可精神世界却比谁都富有。少年抱有一种难以排除的自卑感,认为自己是被悄悄挑选出来的,这不也是理所当然的吗?我总觉得这个世界的海角天涯,存在着我自己尚未知晓的使命在等待着我。

不被人理解已经成为我惟一的自豪。所以,那种欲使外界理解我的表现的冲动也不能光顾于我。我觉得命运不赋予我任何能醒人耳目的东西。孤独愈发膨胀。简直就像一头猪。

金阁犹如夜空中的明月,也是作为黑暗时代的象征而建造的。因此我梦幻的金阁以涌现在其四周的暗黑为背景。在黑暗中,美丽而细长的柱子结构,从里面发出了微光,稳固而寂静地坐落在那里。不管人们对这幢建筑物做什么评语,美丽的金阁都是默默无言地裸露出它的纤细的结构,必须忍受着四周的黑暗。

我还想起那只挺立在屋顶顶端上长年经受风风雨雨的镀金铜凤凰。这只神秘的金鸟,不报时,也不振翅,无疑完全忘记自己是鸟儿了。但是,看似不会飞,实际上这种看法是错误的。别的鸟儿在空间飞翔,而这只金凤凰则展开光灿灿的双翅,永远在时间中翱翔。时间拍打着它的双翼,拍打了双翼之后,向后方流逝了。因为是飞翔,凤凰只要采取不动的姿势,怒目而视,高举双翅,翻卷着鸟尾的羽毛,使劲地岔开金色的双脚牢牢地站稳,这样就够了。 

这么一想,我就觉得金阁本身也像是一艘渡过时间大海驶来的美丽的船。美术书上所说的这幢“四周明柱、墙少的建筑物”,使我联想起船的结构,这复杂的三层屋形船所面临的池子,给人以海的象征的印象。金阁度过了无计其数的茫茫黑夜。这是永无止境的航行。白昼,这艘奇异的船佯装抛下了锚,让许多游人参观。天刚擦黑,就借助四周的黑暗,扬起风帆似的屋顶启航了。

即使说我人生最初遇到的难题是美,也并非言过其实。父亲是乡间纯朴的僧侣,语汇贫乏,他只告诉我:“人世间再没有比金阁更美的东西了。”我想:在我本知的地方已经存在着美。这种思考不由得使我感到不满和焦躁。因为如果美的确存在那里,那么我的存在就被美疏远了。

对我来说,金阁绝不是一种观念,而是一种物体。是一种尽管群山阻隔着我的眺望、但只要想看还是可以到那里去看的物体。美就是这样一种手可以触摸、眼可以清晰地映现的物体。我知道并且相信:在纷繁变化的世界里,不变的金阁是千真万确的存在。

我变换着各种角度或侧头眺望。它已经引不起我任何的感动。它只不过是一幢古老的黑乎乎的三层小建筑物。顶尖上的凤凰,也像只乌鸦似的。岂止不美,甚至给人一种不调和、不稳定的感觉。我寻思:所谓美,难道竟是这样不美的东西吗?

倘使我是个谦虚好学的少年,在这样轻易地气馁之前,必定先悲叹自己鉴赏力之差吧。然而,我心中幻想的无与伦比的美,竟背叛了我,这种痛苦完全夺去了我所有的反省。

我说不出它什么地方美。看来梦想中孕育着的东西,一旦经过现实的修正,反而变成刺激梦想了。

我已不再在瞩目的风景和事物中寻找金阁的幻影了。金阁渐渐变成深刻、坚固、实在的物体。它的一根根柱子、花格子窗、屋顶、屋顶尖上的凤凰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仿佛伸手可及似的。它的纤巧的细部和复杂的全貌相互呼应,只要取出任何一部分,金阁的全貌就会响起来,恍如想起音乐的一小节,整个乐章就会流泻出来。

你的美,也许再过些时候就会清楚地看见,现在还看不见。但愿现实中的金阁比我想像中的金阁会显出更清晰的美。还有,倘使你是人世间无与伦比的美,那么请告诉我,你为什么这样美,为什么必须美?

我深知金刚不坏的金阁,与那科学上的火相互间是截然不同性质的东西,它们一相遇,仿佛就会迅速相互躲闪似的……

我遇上了这样一副表情。当我公开一桩重大秘密时,当我倾诉对美的激越感动时,或当我掏尽自己的五脏六腑向对方披露时,我所遇见的就是这样一副面孔。这副面孔是以无可置疑的忠实,如实地模仿我的滑稽的焦躁感,可以说它变成了我畏惧的一面镜子。这种时候,不论多么美丽的脸,都会变形,变成同我一模一样的丑陋。我遇上这副表情的时候,本想表现出来的重大事情,瞬间会变成毫无价值的东西,犹如一块瓦片一样……

最后的夏天,最后的暑假,最后的一天……我们的青春耸立在令人目眩的尖端上,金阁也同我们一样耸立在尖端上,面对面地对话了。对空袭的期待,竟使我们同金阁如此地接近起来。

晚夏宁静的日光,在究竟顶的屋顶上贴上了金箔,倾泻直下的光,使金阁内部充满了夜一般的黑暗。过去,这建筑物的不朽的时间压迫着我,阻隔着我。可是,想到不久它将被燃烧弹的火烧却的命运,也就与我们的命运靠近过来了。也许金阁会先于我们而毁灭。这样一来,我觉得金阁和我们仿佛经历着同样的生。

环绕金阁植满赤松的群山,笼在蝉声之中,宛如无数看不见的僧人在念着消灾咒:

“怯怯。佉呬呿呬。吽吽。入嚩罗入嚩罗。盋罗人盋。盋人盋罗。”

我想:这美丽的物体不久将化为灰烬。于是心象中的金阁和现实中的金阁,便像将透过给绢描摹的画重叠在原画上一样,它的细部渐渐地相互重叠,屋顶叠屋顶、突出池面的漱清殿叠漱清殿。潮音洞的勾栏叠勾栏、究竟项的花格子窗叠花格子窗,彼此都吻合了。金阁已经不是不可动摇的建筑物了。可以说,它化成了现象界的虚幻的象征。这么一想,现实中的金阁的美,就不亚于心象中的金阁的美了。

明天,也许大火会从天而降,把细长的柱子、优雅的房顶的曲线化为灰烬,我们再也看不见它了。然而,眼前的它那典雅纤细的身影,依然沐浴着夏日火一般灼热的阳光,显得自在自若。

由于战败的冲击,民族的悲哀,金阁显得更是超绝非凡。或者是佯装超绝非凡。迄今,金阁还是这样子,终于免遭空袭的洗劫,从今以后也不用再担心,无疑就是这些原因使金阁重新恢复了这样的表情,即“自古以来我就坐落在这里,未来也许仍然永远屹立在这里”。

金阁内部陈旧的金箔依然如故。外墙被乱涂上一层护漆,抵挡着夏日的阳光。金阁像天盖的高雅的日用器皿,寂然无声。它就像放置在森林燃烧起的绿色火焰前的巨大而空荡的百宝架。适合于这百宝架尺寸的摆饰物,只有大得出奇的巨型香炉,或无比庞大的虚无之类的东西。金阁突然把这些东西丧失殆尽,实质荡然无存,在那里不可思议地39构筑起空虚的外形。更奇怪的,就是金阁不时显出的美中,却从未见过像今天这样的美。

它超脱我的心象,不!也超脱现实的世界,无缘于任何种类的容易的变化,金阁从未曾显示过这样坚固的美!它拒绝所有的意义,它的美从未曾显示过这样的辉煌。

毫不夸张地说,正在观望的我,脚在颤抖,额头在渗出冷汗。不久以前,我观看金阁以后回老家去了,觉得它的局部与整体犹如音乐般地照应交响。与之相比,现在我所听见的则是全然无声、全然静止。那里没有任何流动的东西,也没有任何变化的东西。金阁像音乐的可怕的休止,也像响彻云霄的沉默,存在在那里,屹立在那里。

“金阁同我断绝关系了。”我想,“这样一来,我和金阁共存在同一世界里的梦想崩溃了。另外,本来就毫无指望的事态--美在那边。而我却在这边的事态--开始了。只要这个世界还继续存在,这种事态就将不会改变……”

对我来说,战败无非就是这种绝望的体验。至今我眼前依然看见8月15日如火焰般的夏日的光。人们说所有的价值都崩溃了,可我心中却相反,主张“永远”觉醒、复苏并拥有其权利。这“永远”’说明金阁在那里是永恒的存在。

这“永远”从天而降,紧贴在我们的脸上、手上、腹部上,把我们完全掩埋。这是令人诅咒的东西……是啊,停战这一天,我从层峦叠嶂那里响起的蝉声中也听见过这种诅咒似的“永远”。南泉和尚斩猫,是斩断自我的迷妄,斩断妄念妄想的根源。通过无情的实践,把猫首新掉,以此寓意斩断一切矛盾、对立、自己和他人的争执。如果把这个叫做“杀人刀”,那赵州的作为就是“活人剑”。他将沾满泥泞的被人蔑视的草鞋项在头上,以这种无限的宽容实践了菩萨之道。

我没有不安。我就是这样存在着,如同太阳、地球。美丽的鸟儿和丑陋的鳄鱼一样地存在着。这是千真万确的。世界宛如一座墓碑,屹立不动。

对于我来说的所谓美,必须就是这样的东西。它从人生中阻隔我,又从人生中保护我。

花期一过,在这片土地上,花只不过是像已故的美人的名字一样被人叫唤罢了。

我同白昼的光明世界联系的一缕细丝,由于他的死而完全断掉了。我为失去的白昼,为失去的光明,为失去的夏天而哭泣了!

可以断言,鹤川所居住的世界即使洋溢着明朗的感情和善意,但他也并不是仰仗误解和乐观的判断而居住在那里的。他那颗在这个世界难以实现的光明磊落的心,是以一种力量,一种坚韧的柔软性来保证的,这就成为他的运动的法则。他把我明暗的感情-一译成明朗的感情,这种做法含有某种无比正确的东西。这种光明,同我的阴暗在每一角落里都过分地照应,过分地显示出详细的对比,所以有时我不免怀疑起使川是否如实地产生过我这样的心位来了。其实并不是如此!他的世界的光明是纯粹的,也是偏颇的,它建立其自身的细致的体系,它的精密程度也许接近于丑恶的精密程度。倘使这个青年人不屈不挠的肉体力量不是在不断地支撑着它而运动的话,也许这个光明的透明的世界就会突然瓦解。他勇往直前地奔跑。于是卡车辗轧了他的肉体。

可以断言,鹤川所居住的世界即使洋溢着明朗的感情和善意,但他也并不是仰仗误解和乐观的判断而居住在那里的。他那颗在这个世界难以实现的光明磊落的心,是以一种力量,一种坚韧的柔软性来保证的,这就成为他的运动的法则。他把我明暗的感情-一译成明朗的感情,这种做法含有某种无比正确的东西。这种光明,同我的阴暗在每一角落里都过分地照应,过分地显示出详细的对比,所以有时我不免怀疑起使川是否如实地产生过我这样的心位来了。其实并不是如此!他的世界的光明是纯粹的,也是偏颇的,它建立其自身的细致的体系,它的精密程度也许接近于丑恶的精密程度。倘使这个青年人不屈不挠的肉体力量不是在不断地支撑着它而运动的话,也许这个光明的透明的世界就会突然瓦解。他勇往直前地奔跑。于是卡车辗轧了他的肉体。

最后还添了这样一句:“要亲眼一睹你当上鹿苑寺住持的风采,我死才瞑目。”我恨这行字。此后数日,这行字使我深感不安。

 “你知道《临济录》示众章里有这样的名句吗?‘逢佛杀佛,逢祖杀祖……’”

  我接过他的话头说:

  “‘……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家眷杀家眷,始得解脱。’”

  “对,就是这段。那女子本来就是罗汉嘛。”

  “那么,你解脱了吗?”

  “嗯。”柏木摆齐剪好了的燕子花,瞧了瞧说,“这还杀得不够呐。”

“你听明白了吧?所谓美就是这样的东西。所以斩猫就像拔掉疼痛的龋齿,看上去也像把美抠出来,但这是不是最后的解决就不得而知了。美的根是不会断绝的,即使猫死了,也许猫的美还没有死呢。赵州为嘲讽这种解决的简单化,才把鞋子顶在头上。也就是说,他知道除了忍受龋齿的痛苦以外,别无其他解决的办法。”

“这个嘛……属于哪类型呢?眼下我属于南泉,你属于赵州,或许有朝一日,你成为南泉,而我却成为赵州也未可知。因为这桩公案正像‘猫眼’是多变的啊!”

“我又一次同人生隔绝了!”我喃喃自语道,“又一次啊!金阁为什么要保护我?我没有拜托它,它为什么企图将我同人生隔绝呢?诚然,也许金阁是从堕地狱中把我拯救了出来,缘此,金阁使我比堕地狱的人更坏,使我成为一个‘比任何人都通晓地狱消息的人。’”

我有生以来头一遭用近似诅咒的口气向金阁粗野地呼喊起来:

“总有一天我一定要把你给治服,再也不许你来干扰我!总有一天我一定要把你变成我的所有,等着瞧吧!”

声音在深夜的镜湖地上空空虚地旋荡着。

像人类那样有能力致死的东西是不会根绝的,而像金阁那样不灭的东西却是可以消灭的。为什么人们竟没有察觉这一点呢?我的独创性是没有什么可怀疑的。假如我把19世纪末20世纪初指定为国宝的金阁烧毁,那是纯粹的破坏,是无法挽回的破灭,那就是确实减轻人类创造的美的总分量。

这种行为可能会有明显的教育效果吧。因为人们会以此类推,从而学习到‘不灭’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学习到金阁单单持续五百五十年耸立在镜湖池畔是不会成为任何事物的保证的。还学习到我们的生存骑在其上的当然前提就是一种不安--明天也会崩溃的不安。

“瞧,来了。行动来了。你不觉得你所喜欢的美的东西,是在认识的保护下贪睡的东西吗?记得我曾谈过《南泉斩猫》的那只猫,那只无与伦比的美的猫。两堂的僧侣所以相争,是因为他们认为要在各自的认识中保护、培育猫,让它美美地梦乡。南泉和尚是个行动者,他巧妙地把猫斩死,然后扔掉了。后来来了个赵州,他把自己的鞋顶在头上。赵州想说的,就是这样的。他还是懂得美应该是在认识的保护下人梦的东西。其实,各自的认识,所谓各自的认识这种东西是没有的。所谓认识,是人类的海洋,也是人类的原野。它就是人类一般存在的状态。我以为他所想说的,就是这层意思。你现在要以南泉自居吗?……美的东西,你所喜欢的美的东西,是在人类精神中委托于认识的残余部分,残余部分的幻影。就是你所说的‘为了忍受生的另一种办法’的幻影。可以说,这种东西本来就是没有的吧。虽然这么说,但是使这种幻影变得强有力的、并尽所能地赋予它以现实性的,仍然是认识啊。对于认识来说,美绝不是慰藉,而是女人、是妻子。不是慰藉。但这决不是慰藉的美,在同认识相结合中也许会产生出某种东西来,也许会产生出无常、梦幻、无可奈何的东西来。总会产生出某种东西来的。人世间称为艺术的,正是这种东西。”

美是……”话刚出口,我就结结巴巴,思绪翩跹,毫无规律。这时候,我的脑海里生起了一个疑团:我的结巴,难道不就是从我的美的观念中产生出来的吗?“美……美的东西,对我来说,是怨敌。”

“人们所看到的我,同我所思想中的我,究竟哪一个能持久呢?”

“不论哪个都会立即中断的。即使你认定强要让它持续下去,它还会在不知不觉间中断的。火车疾驰的时候,乘客是静止的。火车一停,乘客就一定会从车厢里走出来。疾驰中断,休息也将中断。死虽是最终的休息,但也不知会持续到什么时候。”

于是,美概括了各部分的争执、矛盾和一切不协调,并且君临其上!它如同用泥金一字一字准确地抄录在深藏青色册页上的纳经①一样,是一幢在无明的长夜里用泥金修建的建筑物。然而,我不知道美究竟是金阁本身还是与笼罩着金阁的座正之夜同一性质的东西!或者两者都是美。美既是细部,也是整体;既是金阁,也是笼罩金阁之夜。这么一想,过去曾令我苦恼的金阔之美的币可解,仿佛有一半已经解开了。为什么呢?因为倘使审视其细部前美,诸如其柱子、栏杆、板窗、板门。花格子窗、宝形造型的屋顶……其法水院、潮音洞、究竟顶、漱清亭……地面的投影、池心的小岛群。松村乃至油开石等等细部的美,就知道美决不是以其细部告终,以其局部完结的,而是任何一部分的美都包含着另一种美的预兆。细部的美,其本身就充满着不安。它尽管梦想着完整,却不知道完结,波唆使去追寻另一种美、未知的美。于是,预兆联系着预兆,一个一个不存在这里购美的预兆,形成了金阁的主题。这种预兆,原来就是虚无的兆头。虚无,原来就是这个美的结构。这些细部的美在未完成之时,各自都结含着虚无的预兆,木质结构尺寸比例精细而纤巧的这座建筑物,就像璎珞在风中日落似的,在虚无的预感中颤栗。

梦幻的金阁在黑暗的金阁之上,依然清晰可见。它的灿烂辉煌没有终了。池畔的法水院的栏杆的确谦虚地后退了,屋檐下用天竺式的肘托木支撑着的潮音洞的栏杆,容易做梦似地向池面探出自己的胸膛。房檐在地面的反映下显得十分明亮,水波的荡漾使倒映也晃荡不定。斜阳辉映或月光照耀之时,金阁恍如一种奇妙地流动着的东西,一种振翅欲飞的东西,这就是由于这种水的光的作用。由于荡漾的水波的反映,坚固的形态的束缚被解开了。这种时候,金阁仿佛是用永远飘动的风、水和火焰般的材料建成的。

金阁的美是无与伦比的。我知道我的不堪的劳顿是从哪里来的。美在最后的机会再次发挥它的威力,企图用过去曾经无数次袭击过我的无力感来束缚我。我的手脚无力了。直至刚才,只差一步就行动的我,再度从这里大大地后退了。

“我已准备只差一步就行动了。”我前南自语,“既然行动本身完全是梦幻,既然我已经完全发挥了这个梦幻的作用,那么还有必要行动吗?这不是徒劳无益的事吗?”

柏木所说的事或许是真的,他说,改变世界的,不是行动而是认识,并且是一味模仿行动到了极限的认识。我的认识就是属于这种类型的,并且是一种使行动真的变成无效的认识。如此看来,我长期以来的精心准备,岂不是完全为了“无需行动也行”的这种最后的认识吗?

请看看吧,如今,对我来说,行动只不过是一种剩余的物资。这是从人生中挤出来的,是从我的意志中溢出来的,就像另一种冰凉的铁制机械似地放在我的面前,等待着启动。这种行动和我,简直毫无关系。至此,我还是我。从此以后,我就不是我了……我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变成非我呢?

我依靠在松树上。这濡湿了的冰凉的树身,吸引了我。这种感觉,这种冰凉,使我感到它就是我。世界以其本来的形态停止下来,也失去了,我心满意足了。

“这极度的疲劳是怎么回事呢?”我想道,“总觉得浑身发烧、倦怠,手不能随意活动。我准是生病了。”

金阁依然灿烂辉煌。真像《弱法师》①中的俊德丸所看到的日落时分面向极乐净土冥想中的景色。

仰躺着的我望着夜空。无计其数的鸟儿啁啾鸣啭,飞掠过赤松的树梢。点点的火花在头顶的上空浮游者。

我站起身来,鸟瞰远方山洞的金阁。从那里传出了异样的声音,像是爆竹的声音,也像是无数的人的关节一齐响起的声音。

从这里看不见金阁的形状。只见滚滚的浓烟和冲天的焰火。树丛间飞舞着无数的火星,金阁上空就像撒满了金沙。

我盘腿而坐,久久地眺望着这番景象。

当我意识到时,我已遍体鳞伤,烧伤的或擦伤的,在流淌着鲜血。手指也渗出了鲜血,显然是刚才叩门受伤的。我像一匹遁逃的野兽,舔了舔自己的伤口。

我掏了掏衣兜,取出了小刀和用手绢包裹着的安眠药瓶,向谷底扔去了。

又从另一个衣兜里掏出了一支香烟。我抽起烟来,就好像一个人干完一件事,常常想到抽支烟歇歇一样。我心想:我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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